青野鏡。

【芒果糯米】龙纹身的男孩

约稿(作者 @9° )

配对: DeclanRice/Mason Mount

童话世界观

▶Summary: 在自己的十八岁成人礼上,梅森左肋处的龙纹身忽然传来剧烈的灼痛。意识模糊之际,他恍惚看见了一双绿色竖瞳——那是龙的眼睛。

-2023白色情人节快乐!-

 

 

(一)

 

公历二〇一七年一月十日,对于切尔西王国来说,无疑是个值得举国欢庆的大日子。

 

国王陛下的独子梅森已然年届十八,即将迎来盛大的成人礼。按照王国的传统,成年仪式上将由大祭司亲自以圣杯中的圣水为王子洗礼——洗去一身的罪孽,向众神虔诚祈祷,立誓将以性命捍卫王国和子民。这是要成为储君的必经之路。

 

城堡里的侍从与仆役提前了一个月来着手内外的装饰:依照旧俗,每逢王室的重要庆典时,城堡尖顶上的旗帜就全都得升起来。这些旗子被巫师施过魔法,在阳光的照耀下,原先用丝线绣在上面的蓝狮子便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旋即扬起它们高傲的头颅,紧握着手中的权杖,威风凛凛地俯瞰众生;与此同时,几乎每扇出入的大门都挂上了各式花环。无论人们走到哪儿,都能闻见玫瑰、栀子、茉莉和白兰的香气。这是为了引来精灵一族,它们总是伴着花香悄然出现,然后为它们短暂停留过的国度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而另一头,御厨们在为晚宴的菜单伤透脑筋,乐师们正加紧排练宴会上给王子贺寿的颂歌,卫兵们则是聚在广场演练阅兵礼……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样的热闹并非专属于王室与贵族。国王于年初颁布了新的旨令,将要降低国民今年的税收。于是一时间全民都陷入了狂欢之中。整座都城顷刻被铺天盖地的宝石蓝填满了,连那些常年空荡荡、孤零零的角落也被这阵狂热的蓝潮席卷。四处皆是极致的蓝,犹如一片蔚蓝色的、遥无尽头的海,倘若你在这时登上城里最高的塔楼,放眼眺望,还能看见这片海面上不时翻涌的浪——那是在街头巷尾和着音乐,纵情舞动的切尔西人。

 

生日宴的前一天,集市的商贩从大清早便开始把食材一车车地装了箱往王宫里拉,果蔬、畜肉、美酒一样不少,全都是为了准备晚上款待王公贵族们的盛宴。络绎不绝的车队占据了城里最宽阔的大道,更是一连持续到傍晚都没断过。

 

只要赶上这种大日子,成衣店和珠宝行的生意总是最红火的。贵族夫人们专门定制了成套的礼服和首饰要去参加王宫里的庆典,连素日最节俭的平民也心血来潮地裁了两件新衣,就等着到时去广场上看阅兵游行——

 

卡文迪许公爵的夫人是迈尔斯珠宝行的老主顾。近日公爵新得了两颗出产于锡兰国的上等红宝石,正好被夫人拿来打了一对耳坠和一枚戒指。

 

“前几年王子的生日都没有大办,仔细算起来,王宫里整整三年没办过舞会了,真是扫兴得很。”因着店里的伙计忙于给已经完工的珠宝做包装,公爵夫人只能端着杯热茶先坐在一旁等候。但她向来是闲不住的,一得空便想找人陪她说说话。

 

可是伙计们都不敢搭话,只好由老板迈尔斯接过了这个话茬:“都怪四年前那头恶龙作乱,搅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被它这么一闹,谁还有心思去寻欢作乐呢?”

 

“可不是嘛,头一年里我都不敢出门,成天提心吊胆的,就是怕它再回来,”公爵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透露出几分忧虑,“上帝保佑,虽说当年没有人死在那条恶龙手下……但恶龙毕竟是恶龙,骑士团到现在也没剿灭它,我这心里始终不踏实。”

 

“不过这四年总归还算是风平浪静……也许它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呢?”迈尔斯在这时微微弓低了身子,压着嗓子说道。

 

“但愿如此。”

 

——科巴姆城堡。

 

梅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感觉从几天前就开始了,心底一直有股潜藏的不安挥之不去,可怎么也说不清缘由。

 

然而庆典在即,王子的近身随侍已经候在门外,预备给他换上华美的礼服,接着他得立刻乘坐皇家马车赶往中央广场。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那里集聚了上万号人,皆是为了迎接他的到场。梅森着实是没工夫继续胡思乱想。

 

当那件沉甸甸的礼服被他穿上身,一颗颗扣钮被严丝合缝地系在一起,梅森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了——他隐约从镜像里看到另一重幻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冲破身体的禁锢而出……梅森轻轻地用手掌捂住胸口,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着;再慢慢向下,左肋处的那块皮肤一阵阵地发烫,隔着繁复的外衣,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入手心——

 

就在梅森出生时,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事令国王兰帕德忧心了将近半年: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居然带着一块纹身似的印记。不同于寻常孩童先天的胎记,经常是些形状各异的斑痕。那是一幅十分具体的图案,就像是有人在这孩子尚未出世时便精心刻在他身上一样。一头栩栩如生的巨龙,张开了它宽阔的羽翼和利爪,紧紧缠绕在闪耀着光芒的圣杯之上。看起来就像是……要将它据为己有。

 

当年王子身上的异象在日后成了极少数人知晓的机密。国王曾为此请来通晓法术的大祭司和巫女卡珊德拉,他们二人经过卜算之后都认为这是个征兆,是某种预言。可究竟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他们又都估不准。

 

但无论是高深莫测的魔法书亦或是窥探未来的水晶球,它们总会告诫世人同一件事:恶龙是邪恶的化身。

 

梅森猛地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双眼满是茫然——

 

“紧张吗?”这时周围众人一齐俯下身来行礼,镜子里又浮现出了另一个身影,这便是切尔西的国王兰帕德。但此时此刻,他只不过是个关心儿子的父亲罢了。

 

“老实说,”趁着没别人看见,梅森连忙收起自己方才异样的表情,对着身后的父亲装作若无其事地吐了吐舌头,“有点儿。”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身为王子,但梅森过去从未出席过如此重大的场合。这回他的父亲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去众人的目光。他将独自走上高台,到时候所有人都将看向他,容不得他出半分差错。

 

梅森想让自己尽量表现得轻松些,甚至挤出点笑容来让父亲安心。然而这都被兰帕德看在了眼里。他很想摸摸儿子的脑袋,就像他的孩子还未长大成人时那样。可他刚伸出手,却倏然想起:梅森待会儿不能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去戴他的冠冕。于是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前这副身躯再不复多年前的瘦弱、单薄,兰帕德能凭直觉度量出梅森两肩的高度,与他差不了两寸,也许将来这差距还会更小,小到他没法用肉眼测算。他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实感,记忆里那个总是拿着木头剑追在他身后,不停念叨书中童话的小不点真的长大了。

 

时至今日,他的肩膀已然足以背负起他的责任。

 

“你得相信你自己,”兰帕德微笑着张开了手臂,环抱住他忐忑不安的孩子,轻声说,“就像我始终相信你一样。你会做得很好,我永远为你骄傲。”

 

(二)

 

临近正午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太阳已然升至天空的最高点,如此炽热、灿烂、强烈,仿佛永不落下。祭司提前站定在正中心的高台上,他将负责主持这场仪式,而那尊由赤金打造的圣杯就摆在他身旁的圆桌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炫目的金光。

 

祭台下人声鼎沸,梅森的一只脚踩着阶梯边缘,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一步一步,他越站越高,看到的人头也愈发多了。他们密密麻麻地攒动成一团,像海浪起起伏伏,呼啸着将他卷入其中——梅森的呼吸却逐渐沉了下来,眼前感到一阵晕眩。肋下的痛感愈发明显,甚至蔓延到心脏,像是猝然被扎出一个个细小的针孔,止不住地刺痛着,好像有东西从那空隙里漏出来,他根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父亲兰帕德也许察觉到了什么,正朝他投来关切的目光。而梅森紧抿着唇,努力把缠绕在心头的不适压了下去,最后摇摇头示意父亲不必担心。

 

他想他还能撑得住,至少要把这一会儿挨过去。

 

紧接着,在祭司的指引下,梅森缓步走向台前,右手合成掌,自然地搁在心口,单膝跪地——

 

祭司身穿一袭藏青色的长袍,立于他的左侧,圣杯则与他们相隔一步之遥。半驼着背的老人缓缓翻开怀中那本陈旧的法典,念诵起古老的如尼文,那是梅森听不懂的深奥咒语。字符在空气中缓慢地凝为实体,在他们的脚下连结成五芒星状的法阵,奇异的光芒瞬间笼罩住两个人,

 

“你必须在此起誓,弃绝懦弱与胆怯,拼死捍卫你的国家与臣民,绝无背叛之心。否则神明将废除你的冠冕,化作万钧巨石,你将背负重罪,终生无法脱去。”

 

“我发誓。”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祭司探出指尖在圣杯的杯口沾了沾,挥洒出第一道圣水,水珠纷纷向梅森飞去,旋即没入他的身体,消失。

 

“弃绝残暴与杀戮,诚心庇护这片土地及一切栖息于此的生灵。否则神明将抽出你的灵魂,投入无边的炼狱,你将历尽煎熬,永世不得超脱。”

 

“我发誓。”

 

历史上从来不乏叛离国家,践踏生灵,背弃所爱的当权者。为了避免暴君暴政,从几百年前开始,历代储君在自己的加冕仪式上须以三项誓言面对圣杯与诸神起誓,得到圣杯认可的君主把握权力,亦要终生受圣杯的约束,不得违背誓约,违誓者必将受到契约魔咒的惩罚。

 

“弃绝薄情与寡义,绝不离弃你在人世间的至亲与挚爱。否则神明将取走你的心脏,藏于这世上最高的山巅,你将遍寻不得,永受蚀心之痛。”

 

“我……”没说完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梅森很快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甚至不能发声。左半边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绞痛而陷入麻痹,剧痛使他的五官以一种极不美观的姿态揪在了一起。他用力按住疼痛的源头——那处纹身,它又在发烫,好像快要烧起来。他忍不住抽气,张大了嘴巴试图喊叫,到头来却只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呜咽。

 

他的意识是从何时中断的?大约是在他痛得难以维持重心,仰面瘫倒的一刹那;他的记忆是在何处停顿的?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他的后脑着地时,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在黑暗里,两团幽微的光点慢慢逼近,梅森猝不及防与之对上视线——一双绿色的眼睛,瞳孔竖立,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

 

那应当是双属于猛兽的眼睛。可那双眼睛看向他时,梅森只看到一抹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

 

(三)

 

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模糊的脸,模糊的景象,却又处处让他觉得无比熟悉。他凭着眼前那座高大的人鱼雕像——四年前,它因为年头太久,在一个暴雨天里很不幸地塌了——依稀分辨出这是城堡后花园的喷泉旁。

 

梅森站在那里,惊奇地发现他整个人好像缩了水,此时此刻,他的手和脚还不抵他成年后的一半大小。

 

他还来不及反应,远处的另一道身影便飞速冲过来——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黑头发,绿眼睛,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少年的脸上始终挂着肆意张扬的笑,梅森能够清楚地听见他的笑声由远及近。他是奔着他来的,这再明显不过。

 

但我不认识他,梅森心想。

 

“Dec,快点!”诡异的、离奇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又确实是经过他的嘴巴说出的话。梅森能感受到内心的那股雀跃——因为少年的到来。

 

“Dec,Dec,Dec……”他就像是时钟里失灵的布谷鸟,一刻不停地重复同样的音节,很是滑稽。

 

“嘿!我已经到你跟前了,你还要一直念下去吗?”被叫做Dec的少年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梅森的脑袋,“我好像看见一只没完没了的小麻雀。”

 

“老实说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甚至还可以再多念几次。”梅森坐在喷泉池的外边,用手托着腮,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听得烦吗?如果这样我就不念了。”

 

“没有的事,”Dec把手头的东西——两把木头剑——放了下来,双手一撑坐在了梅森旁边,爽快地笑了“至少在我耳朵生茧之前,你可以尽管念个够!”

 

“要是真生了茧子呢?”梅森追问。

 

“它们会堵住我的耳朵,我可能会变成个聋子……”Dec说着,表情有些苦恼,他看起来像是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你到时候要凑近点儿,对着我的耳朵喊,我总能听见的。”

 

“只要我叫你,你都能听见?”

 

Dec扭过头看着梅森,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梅森的眼睛转了转,两手搭着水池的边缘,磨蹭着一点点挪过去。但他很快就失了耐心,胡乱地把脑袋蹭在身边人的袖子上,贴得很紧,仿佛要把自己钉上去。他一寸一寸地向上爬,爬到肩颈之间的拐角,少年的耳畔,才满意地笑眯了眼睛。而后他的嘴巴动了动,声音很小很小,小到听不见,小到像是蚊子的翁叫。但有人听见了,就像他永远都能听见。

 

他又在叫Dec,故意地,以一种近乎恶作剧的方式。

 

温暖的气流钻进耳朵里,痒痒的。少年本能地往后一缩,却稀里糊涂地忘记了自己背后就是水池,整个人向后倒去;另一个糊涂蛋这时慌里慌张地伸手想拽住他,却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于是两个糊涂蛋手拖着手一起栽进了喷泉池里。

 

咚的一声,犹如石块沉入水底——

 

而梅森在这时醒了。

 

睁开眼,他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头顶是熟悉的床幔。

 

但他没工夫去留心周边的环境,当下的他就像是溺水者好不容易从水里挣扎而出,抑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十八年的记忆就像一座桥梁,却从中间被生生截断,梅森闷着头走了老远,才迟钝地发觉那个被他抛诸脑后的缺口。于是那一刻,桥轰然倒塌,桥上的所有事物包括他本身都一起坠落,而他在这时恍然大悟——

 

这座桥的中间应该有一根支撑起它的梁柱。

但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留下摇摇欲坠的桥。

 

梅森应该记得一个名叫Dec的男孩。

但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感到很迷茫,脑子里一团乱,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掀开被子坐起来,顾不上整理衣装,也不管守在门口的侍从怎么喊他,径直冲向了走廊尽头。

 

他必须得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堡内殿。

 

梅森匆忙赶到门口的时候,他的父亲刚和内务大臣结束一场重要的谈话,不过后者先他一步离开,两人没有正面撞上。

 

“醒了?”兰帕德原本在翻阅桌上的文件,抬头见梅森进了门,便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梅森说着垂下了头,大约是想到那场未完成的仪式,心生沮丧,“但我搞砸了,对吗。”

 

“只是出了点小状况,这没什么,我们能想到办法解决的,”兰帕德的笑容有些无奈,“我的孩子,你今天的表现并不差,所以别为此而内疚。”

 

可梅森闻言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才在兰帕德的注视下忍不住开口:“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兰帕德没说话,但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某种默许。

 

这个举动多少为梅森带来了一些勇气,因此他才能毫不躲闪地对上父亲的眼睛,坚定地问道:“Dec是谁?”

 

梅森眼尖地发觉,在他问出问题的那一秒钟,兰帕德的瞳孔曾有过短暂的震动。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认识他,他应该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可我的记忆却告诉我,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从小到大,您总是为我指明方向,解答难题,”梅森一边说,一边握紧了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相信直觉,还是记忆?”

 

兰帕德看向梅森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柔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带着几分经年累积的疲倦:“或许你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相信我的直觉。”他回答。

 

“直到今天,我才确信你是真的长大了。”

 

兰帕德笑着,开始讲述起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两百年前,曾经有一头恶龙进犯切尔西王国,搅得这片土地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那时候,为了对抗强大的恶龙,国王秘密组织了一支军队,并为其命名“龙骑士团”,至此拉开了屠龙战争的帷幕。这场战役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作光荣之战。艰苦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骑士团的首领亲自用宝剑斩下了恶龙的头颅,战争才正式宣告结束。

 

往后的百年里,切尔西再没有受到过恶龙或凶兽的侵扰,骑士团也从最初专门为屠龙而组建的军队演变成只听命于国王本人的近卫军,负责守卫都城和保护王室成员的安全。

 

而“Dec”的本名应该是德克兰·赖斯,出身于赫赫有名的赖斯家族——那位曾斩杀恶龙的骑士团首领的后裔。

 

由于德克兰的父亲曾是上一任的骑士团首领,所以德克兰在七八岁时就常有机会跟随父亲出入王宫。当老赖斯忙着向国王汇报军务时,年幼的他便会被侍从领到城堡的花园里玩耍,也正因为如此,身为王子的梅森才能与他结识。

 

“那些年你们几乎形影不离,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未跟其他家族的孩子像这样要好,德克兰就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

 

“那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甚至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事实上,这应该归咎于我,”兰帕德的语气陡然沉重起来,“是我命人消除了你记忆里与那孩子有关的部分,也是我严令禁止所有人向你提及他。”

 

梅森瞪大了双眼,显然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的印记?”兰帕德问。

 

“当然。”今天上午他还因为它痛得昏迷。

 

“从你出生的那一天起,我没有一刻不在担心这件事,”兰帕德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缓缓站了起来,“因为那段历史,我们没法不对一切和龙相关的事物敏感……尤其当它跟你扯上关系的时候,我更不能去冒这个险。”

 

梅森不明白:“可这关德克兰什么事?”

 

“四年前,城西无故出现了一头红龙,多数人到现在也不清楚它的来历,只知道骑士团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驱逐出城,”兰帕德继续解释,“而这正是我向你隐瞒的真相,梅森。”

 

他缓慢地,逐字逐句地说道:“德克兰就是那条龙。”

 

“怎……怎么可能?”梅森不停地摇头。

 

“当年赖斯家族的先祖成功斩杀了恶龙,但恶龙却在性命垂危之际立下诅咒:屠龙者终成恶龙,当时的人们没想到诅咒会在日后应验,更不会想到它应验在了屠龙英雄的后裔身上。”

 

“我也尝试过找巫师设法破解咒语,但他们都束手无策。那孩子无法控制自己的变形,即使我特意把他安置在郊外,也不能彻底藏匿他的行踪,只要他现身,必定会引起群众的恐慌。”

 

“那时有不少大臣提议发动骑士团剿灭‘恶龙’,可我于心不忍,那孩子只是无辜遭受牵连,不该为此丧命。”

 

可兰帕德身为国王,亦不能眼看着臣民日夜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他与祭司私下商议后,想出了折中的办法:给德克兰施驱逐咒。在魔法的作用下,被施过咒的人或物将再不能回到驱逐他的国度,哪怕只是试图接近,也永远会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拒之门外。

 

兰帕德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愧疚之意:“尽管这对那孩子并不公平,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可是,你们还抹去了我的记忆,让他从此在我的人生里消失了,这对我同样不公平!”梅森大喊道。

 

“那时候你因为德克兰的失踪情绪失控,几次偷跑出城堡想去寻找他的下落,谁都劝不住……”

 

“但他是我的朋友啊。”梅森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哪怕如今的他对德克兰的记忆只剩下无数零散的碎片,有些话还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他攥着拳头,后退了一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随时要转身离去。

 

“北边的矿场下午传来急讯,矿工们为了加开一条矿道,用炸药炸开了山,却惊动了住在山洞里的龙。”兰帕德看破了他的心思,故意借此提醒,“信上说,他们见到的是一头赤红的巨龙。”

 

再抬头,房间里已然看不见梅森的影子。

 

(四)

 

今夜切尔西的子民或许会议论起那位在典礼上意外晕倒的王子,但他们不会想到,他们口中的王子在黄昏临近时偷偷溜进马房,牵走了最好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地赶往北方,却是为了寻找人人避之不及的龙。

 

城堡的塔楼上,兰帕德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梅森远去的背影,直至有人出声打破沉默。

 

“是否要调动骑士团跟随王子殿下?”

 

“不必,”兰帕德摆了摆手,“我清楚梅森的性子有多倔,他十四岁那年就敢独自出走,即使我现在派人跟着他,他也一定会想法子甩掉他们。”

 

“但这样会将王子殿下置于危险之中。”暗处的人渐渐显露出身影——是大祭司。

 

“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兰帕德转过身,“我当初的决定也许是个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您别无选择,陛下,”祭司苍老的声音像是风中的一缕轻烟,“恶龙只会带来灾厄,那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的。”

 

可龙一定是恶的吗?兰帕德不禁想问,他见过德克兰,看着他长大,他不相信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会因为那该死的诅咒变得丑恶。

 

“他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他被驱逐时什么也没带走,却唯独带走了家传的佩剑。”那柄屠灭过恶龙的宝剑。

 

“现在我把决定权交到梅森手里,我希望他的选择会比我当年更明智。”

 

(五)

 

梅森于第二天的清晨赶赴北方的矿场,矿上的工人告诉他,巨龙昨日是负伤逃走,接着飞入了密林深处,不见踪影。

 

于是梅森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森林中的道路难行,他只好先把马驹拴在附近的驿站,靠着双脚赶路。

 

沿着这条泥泞的小道一直走,眼前的树丛愈发茂密,乱糟糟的枝叶严重阻碍了他的视线,他这头光顾着躲避横在眼前的木刺,却没留神脚下不知从哪儿凸出来的石块,一下子从斜坡上滚了下去。他整个人狼狈地跌进了鲜花堆里,花粉扑棱棱地洒落在他身上,那香味儿太冲鼻了,害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哦,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妙……不过闻起来倒是香喷喷的,但愿我身上的刺没扎着你。”

 

“谁在说话?”梅森抬起头来左看右看,愣是没找着声音的来源。

 

“瞧我这记性。你好呀,我叫萝丝。”

 

听起来好像是个女孩儿。梅森循着声找过去,在身旁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一株鲜红的玫瑰花,此刻正欢快地扭着腰肢,招招摇摇的——原来就是她在说话!

 

“……你好。”他从前可没见过会说话的玫瑰。

 

“我瞧着你眼生,那么你一定是第一次踏进这座森林,让我再猜猜,你是来做什么的?”

 

还没等她开始猜,梅森直接老实地回答:“我来这儿是为了找我的一位朋友,他失踪了。”

 

“你的朋友?说说看,兴许我认识他。”

 

“他叫德克兰,嗯……有的时候他会变成龙。”

 

“龙!”萝丝惊叫着。

 

“但他不坏的!”梅森连忙找补道,“他没害过人。”

 

“哪有龙不害人的呢!”

 

萝丝对龙没有半点好印象,一听到这个字眼,马上就义愤填膺地向梅森诉说起她的远方表亲——蔷薇们当年是如何在恶龙喷出的烈焰焚烧下绝了种。

 

“德克兰……不会做这种事,”梅森垂着脑袋,小声地嘀咕着,“他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其实他是个挺好的人,只是因为他的祖先受过恶龙的诅咒,连累了他,可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他连珠炮似的一通解释。

 

“还有这种事?那你的朋友也太可怜了!”萝丝忽然抬高了声量,吓了梅森一跳。可她转眼间又蔫了下去,恹恹地叹着气,“可惜我没听说过他,如你所见,我必须待在土里,哪儿也去不了,恐怕帮不上你。”

 

“好吧……或许我该去别处问问,”梅森的神情有些沮丧,“但还是很谢谢你。”他站起身,准备继续往前走。

 

萝丝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露出不快乐的模样了,她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挥着她的双手,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本杰明呢?”

 

“本杰明是谁?”

 

“哦,他是一只可爱的小麻雀,”萝丝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身上的枝叶都抖了抖,“他最喜欢和人说话了,每天都要飞到我头顶的树上叽叽喳喳半天。”

 

“他跟整片森林都熟,也许他能帮你找到你的朋友。”

 

“那么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呢?”梅森问。

 

“你得往西边走,本尼的家就在那里。不过千万得小心,半道上你会经过一片荒原,那里没有花也没有草,只有荆棘才在那样荒凉的地方生长。”

 

就这样,梅森告别了萝丝,再次背起行囊上了路。

 

他并没有向玫瑰小姐提起刚才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片段——其实王宫的花园里也种过许多玫瑰,蓝色的,同样非常漂亮。令他想起了与德克兰的初次相遇。

 

大约是六岁的时候:那会儿的他走到哪儿都有一大帮侍从守卫跟着,城堡里几乎找不到与他同龄的玩伴,所以他习惯了自娱自乐。可日子久了,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无味,他想要摆脱身后烦人的小尾巴。

 

梅森用借口将人支开,趁着他们没注意,呲溜窜进了花园里。等到那些人后知后觉时,早就找不着他的人影了。而他像只放飞的风筝,掠过池塘边的假山,穿过缀满花藤的回廊,他完全把这当做一场有趣的捉迷藏,并且沉迷于此。直到他累了,便大咧咧地躺在花丛之间打起盹来。

 

“原来你躲在这里睡觉。”

 

“嗯?”梅森闻声睁开了眼,一眼瞧见了那说话的人。一个男孩,站在一簇玫瑰的后头,从繁花中探出脑袋。

 

男孩盯着他,眨了眨眼说:“外面有很多人在找你。”

 

“但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梅森瘪着嘴不高兴,“你可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否则他们至少一个礼拜都不会放我出来玩了。”

 

“向大人告密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男孩说完,自然而然地抱着膝盖坐在了梅森旁边。

 

“我记得你,”梅森说,“去年在我的生日宴会上,你父亲带你来的,你的名字是德克兰,那天你穿着白色的礼服,对不对?”他骄傲地将下巴高高扬起,似乎在以此炫耀他的好记性。

 

“我的荣幸,王子殿下。”德克兰对着梅森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脱帽礼,惹得他笑得合不拢嘴。

 

梅森大笑着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偏过头问德克兰:“你能经常来吗?”

 

“我只能在父亲要面见国王的时候跟着他一道来。”

 

“可我想你经常来陪我玩,”梅森认真说道,“你比其他人都有意思,我喜欢你。”

 

他的直白如同精准射出的箭矢,而德克兰的脸上因此悄悄泛起快乐的红晕。

 

“所以我们以后是朋友了?”德克兰问。

 

“最好的。”梅森着重加强了这个词的读音——

 

那天下午,王宫的侍卫们找他俩找翻了天。但对于梅森和德克兰两人来说,这都不重要,他们躲在这一方小天地,看着远方的夕阳垂落,却见证了另一轮太阳的初升。没人知道,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隐秘。

 

 

梅森花了一整个白天徒步穿越荒原,沿途丛生的荆棘在他裸露的皮肤表面留下了一道道划痕。而他那价值不菲的斗篷,原是用邻国进贡的上好绸缎,请全国手最巧的裁缝做出来的,现在它却已经变成了一块破破烂烂的碎布,耷拉在他身上,好像随时就要垮下去。

 

本杰明的巢筑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上,他隔着老远的距离便瞅见了梅森,立马大声嚷嚷着:

 

“咦?哪来的小伙子,我可从没见过你哩。”他突然从树上飞下来,围着梅森蹦跶了几圈,“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花香,我猜你一定是和萝丝碰过面。”

 

“事实上,是她让我来找你的,”梅森回答,“我最好的朋友失踪了,我想跟你打听他的下落。”

 

“当然,当然,毕竟我是这林子里的万事通。”本杰明骄傲地昂首,“那么请问,你的朋友是何方神圣呢?”

 

“倘若你曾见过一头红色的巨龙,那就是我的朋友德克兰,他先前受了伤,有人告诉我他飞进了森林里。”

 

“哦,天呐!哦,天呐!”小麻雀蹭地蹦起来,“我见过他,远远地瞧过一眼,但我害怕得不敢靠近,只知道他往那边飞了。”他往某个方向指了指。

 

“不是我说,你可真了不起,居然敢跟龙做朋友。”他的关注点好像总是异于常人。

 

他叽叽喳喳地停不下来,梅森压根插不上话,只能站在一边尴尬地挠挠头。

 

“哎呀!我要迟到了!”本杰明猛地一拍脑门,“听说东边的水仙和百合最近谈起了恋爱,我跟萝丝说好了要把这事儿讲给她听呀!”他先是慌里慌张地乱飞一通,又回过头说道:“关于你朋友的事,我建议你去找老汤姆问问!”

 

“谁是老汤姆?”

 

“一只老掉牙的鼹鼠,我不爱找他玩儿,他的脾气可坏了,我一张嘴他就嫌我吵。”

 

“嘿,等等!”梅森见本杰明挥着翅膀越飞越高,急忙叫住了他:“我要去哪儿找老汤姆呢?”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试试往南边走呢?一直往南,接着你得跨过一片烂泥潭,才能看见老汤姆的窝。不过你可千万得小心,因为那里遍地都是他刨的坑!”

 

说完,本杰明嗖地一下就飞没影了,空气中只残留着他哈哈大笑的回声。

 

而梅森半点都没迟疑,立即掉转脚步往南走。

 

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德克兰愈来愈近了——肋下再次隐隐作痛,他现在确信这印记与他要找的人有所关联,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预兆,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他越是往前走,感应就越强烈,那些他曾丢失的记忆碎片也逐一回归原位——

 

莫里斯先生是个戴单片金丝眼镜的老古板,虽然他只作为家庭教师教过梅森半年,却让后者对他的印象异常深刻。因为他平日里布置的功课跟他的镜片一样厚,梅森没少为此伤透脑筋,毕竟在他把功课交给莫里斯先生检查之前,他是绝不会让他出门玩乐的。

 

但德克兰总有他的办法。

 

他驾轻就熟地从园丁的工具房搬来长梯,架在城堡的外墙上,顺着梯子爬上去。梅森的房间在五楼,那扇玻璃窗正对着他的写字台,每当窗外响起“叩叩”的声响,梅森便知道他的救星来了。

 

合作出逃这出戏他们屡试不爽。梅森甚至曾打趣德克兰像是剧里的罗密欧,结果换来了一句:我竟不晓得朱丽叶的真实身份是王子。两人登时笑作一团,险些双双从梯子上跌下去。

 

“但童话书里被解救的总是美丽的公主。”德克兰先落了地,提前扶好梯子的两只脚,等着梅森也爬下来。

 

“把公主改成王子又有什么要紧?”梅森笑道,“这样的话,你就是拯救王子的王子……听起来怪怪的。”他的脚下还差最后几节梯子,但他根本没往下看,直接背身一跃——

 

德克兰这边已经张开手臂,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梅森的脑袋埋在了德克兰的颈间,这个距离足以让他闻到少年身上好闻的果香,也断然不会错过少年附在他耳畔轻声说出的那句话:

 

“因为我想成为的是骑士。”

 

 

跨越烂泥潭又费了梅森半个晚上。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令他疲惫不堪,困意不断袭来,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无底的泥沼里。但他不想浪费时间休息,他对德克兰当下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究竟在何处落脚,他的伤势严不严重……不安占据了他的内心,而心底有一道声音催促着他:不要停下脚步。

 

等他好不容易拖着沾满泥泞的两条腿爬上来,又差点一脚踩进地上的土坑。

 

“哎呦,是谁在外面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人呢?人呢?”一只鼹鼠从洞里探出脑袋,用爪子扒开了面前堆的土,鼓着那双黑豆大的小眼睛四处张望,“你可得走近点儿,我眼睛不好,看不清你。”

 

梅森蹲了下来,问:“您是不是汤姆?”

 

“是我没错,”老汤姆答道,“你又是哪来的小孩儿?”

 

“本杰明告诉我您住在这里。我想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头红色的龙,他是我的朋友,我正在找他。”

 

老汤姆大惊失色,掐着嗓子冲梅森喊叫:“孩子,你怎么会天真到去和一头恶龙做朋友呢?”

 

“德克兰不是恶龙!”

 

“龙都是邪恶的,没有例外。”老汤姆把头一甩,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

 

梅森忍不住呛回去:“依我看,那些对不了解的事物妄下判断的人才最可恶。”

 

老汤姆气得瞪大了眼:“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什么也不懂!战争时期,我的曾曾曾曾曾祖为了逃难,在阴暗的地洞里躲了好几年才捡回一条小命,可我们鼹鼠一族从此丧失了视力,哪怕近在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

 

“恶龙害我变成瞎子。而你,只是跑到这里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为了你讨人厌的朋友扰我清梦,还踩塌了我辛辛苦苦挖的洞!”

 

“你又不认识他,”梅森死死盯着老汤姆,“你不知道他从小的志愿是成为英勇的骑士,你不知道他是因为诅咒才变成这样,你不知道他为此蒙受了多少排斥和骂名。他连自己家都不能回,自己的朋友也不能见。更糟糕的是我,我把他忘了!扔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他越说越激动,好像终于找到能供他发泄的树洞,一股脑地将这些日子积攒的情绪通通倒了出来。

 

“德克兰犯了什么错呢?没有!他分明是受害者,却要一遍又一遍地被你们误解,我真是受够了。”

 

“你消消气,我可以向你道歉……”老汤姆的脑袋彻底缩回了洞里,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害怕,“或许你的朋友真是个好人。”

 

“他就是。”

 

“好吧好吧,你这孩子还真倔。”

 

“既然你这么想找他,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不过你千万得小心,再往前走十几里路会碰见一条河。你必须渡过那条河,直到你看见这座森林里最高的山,你的朋友就住在山顶。”

 

 

梅森走了两个钟头才来到河边,脚下的皮靴已经磨破了,脚踝也肿得厉害。但他又犯起愁来,因为那条河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宽阔。

 

幸亏遇上了好心的河狸先生跟啄啄鸟小姐,他们真是再好不过的船工和木匠,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把河边那棵最粗壮的树打造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小船。

 

他抄起木浆,逆着水流划动了船,可他划啊划啊,从黎明拂晓到日落西山,仍不见对岸的影子。当他第无数次与水中跃出的宁芙打了照面,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然而梅森这时实在太累了,终于禁不住困意,躺在船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醒,醒醒。”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着他。

 

他一睁眼,看见了坐在河中央的巨石上的精灵。

 

“迷路的王子啊,你也被人遗忘了吗?”祂问。

 

梅森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什么?”

 

“一百年前,我在这里迷了路,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他们把我给忘了,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只能每天都坐在这里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里突然有了一条河,我被它困住了。”精灵说着,眼泪又哗啦啦地流下来,祂实在太能哭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这条河正是由祂的泪水汇成的呀!

 

“被遗忘的不是我,是我的好朋友。”梅森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你忘记了你的朋友?”精灵哭得抽抽搭搭,话都说不利索,“哦不不,怎么有人跟我一样可怜。”

 

“但我已经想起来了,我正要去找他,却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你确定你全想起来了吗?”精灵说,“遗忘河会留住所有遗忘者,天亮之后,一切遗忘将被河水带走。”

 

“我……我不敢肯定。”梅森有些犹疑。

 

“那就再仔细想想吧,找出那被埋藏于深处的记忆吧!”

 

梅森暗自心想,他还忘了什么呢?

 

他无言地凝视着满天的星斗,这时一颗流星倏然从天空坠落,砸进了水中的倒影——

 

十三岁的生日宴上,梅森在舞会开场后不久便偷偷溜出了宴会厅。当然,他永远不会独自出逃,他的共犯总会先他一步抵达他们的秘密花园。

 

“Mase,你来啦!”梅森刚走到花坛的后面,才露了半边影子,德克兰的眼睛就立马亮了起来,飞快地跑过去揽过了他,“但你这么早就溜出来,岂不是没人跳开场舞了?”他歪了歪脑袋,说。

 

“管他呢,我本来也不想跟他们跳舞,那些人总是热衷于踩我的脚。”

 

“他们的舞都跳得很糟。”德克兰的语气有些别扭。

 

“对呀,毕竟除了我以外,这里舞跳得最好的人就在我跟前,其他人只能靠边站啦!”此时的梅森就像只甩着尾巴的快乐小狗,只是在德克兰看来,他的小狗比往常更粘人了些。

 

于是他贴着梅森的身体使劲嗅了嗅,无奈地说:“你偷喝了酒。”这是个陈述句。

 

“就一口,”梅森竖起手指比了个一,然后傻乎乎地笑了,“我还以为那是果汁,”

 

“一口你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啦!”德克兰哭笑不得,还得顾着去捉他怀里东摇西晃的梅森,不让他滑下去。

 

“但你还没回答我呀。”梅森抱着德克兰的脖子,不满地扁起嘴。

 

“你问了我什么?”德克兰认真回想了方才与梅森的对话,死活没想起来。

 

“我在邀请你啊,”梅森冷不丁地大叫一声,“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跳舞?”他盯着德克兰的双眼,目不转睛。

 

城堡里的乐声缓缓地飘进两人的耳朵,德克兰一如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行了个滑稽的礼,声音中有藏不住的笑意:“我的荣幸,王子殿下。”

 

在他们的脚下没有男女步之分——舞步凌乱,全无章法。要是让外人来看,更无法理解他们跳的是什么舞。那点果酒还没到能把人灌醉的地步,他们的头脑是清醒的,却又像是陷入了一个迷乱的美梦。

 

“Dec。”

 

“Dec。”

 

“Dec。”

 

他又变成失灵的布谷鸟,发出无休止的啼叫,几乎是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吸引了德克兰全部的注意力。

 

“我喜欢你。”

 

不晓得是谁先说出口的,在话音未尽之时便被打断;不晓得是谁先开的头,他们在星空下交换了一个吻,他吻他,像是用力碾碎几百颗樱桃,柑橘与青柠混在齿颊间一齐绽开,口中顷刻溢满了果肉的芬芳。两个青涩的男孩笨拙地亲吻着对方,直到他们结束这个悠长的吻,彼此倚靠着轻轻喘息,亦是在悄悄不舍。

 

十三岁那年,梅森和德克兰瞒着所有人谈起了恋爱。他们曾在城堡的花园里牵手,在温室里相拥,在圣诞节的槲寄生下接吻……

 

德克兰不只是他的朋友,也不只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了,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的人怎么会只是朋友呢?

 

“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坚定的信念会为你换回失落的珍宝,永恒的爱将破除一切恶毒的诅咒,而勇敢的人们应该得到奖赏。”沉寂许久的精灵如是说,“切尔西的王子啊,我在此为您献上精灵的祝福。”祂的声音渐渐变得缥缈——

 

梅森眨个眼的工夫,精灵已经消失不见了。当面前的薄雾散去,他终于看见了那座最高、最雄伟的山峰。

 

(六)

 

螺旋式的石阶环绕着整座山,层层阶梯像是翻起来的多米诺骨牌,梅森抬脚踩在那上面,有种踏着云彩的错觉。而他每上一层台阶,心口便阵阵发热,却没再像过去那样感到灼痛,反而觉得安稳。

 

梅森默默数到了第一千零一节台阶,才最终到达他的终点。山顶的洞穴为他敞开了入口,他知道,他遗失的心脏就在这里,他失散的爱人就在这里。而他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洞口处的通道很狭窄,往前走个几十米才慢慢能见到开阔的洞穴深处。光线被隔绝在外,洞内只剩下一片漆黑,梅森必须得一路摸索着岩壁上的凸起以调整方向,不至于让自己摔倒。

 

黑暗中似乎有一丝幽幽的光亮,乍看之下像是两枚嵌在石缝里的孔雀石,闪烁着,又黯淡下来。梅森站定不动,睁大了双眼紧盯着那对“孔雀石”,四周安静极了,可梅森的心跳如鼓,他从光影交错间艰难地捕捉轮廓,一个庞然大物的图像逐渐在脑海里勾勒成型——

 

“Dec!”他飞速奔向这里仅存的光。

 

巨龙的身躯在这狭小的山洞里难免显得拥挤,他不得不折起翅膀,蜷着身体休息,那模样光是看一眼就知道有多不舒服。何况他的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口,如果继续缩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只会日渐严重。

 

“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我就站在这儿了,”梅森在短时间内体会到悲喜的两重天,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居然把你给忘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德克兰紧闭的眼睛,吻过他身上细碎的伤口、陈年的疤痕。看着虚弱的他因疼痛而颤抖,从嘴里漏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梅森虔诚地吻着他,奇迹便在这时发生——巨龙的体内突然爆发出强烈的白光,将整个山洞照亮,那股光芒笼罩了德克兰与梅森两个人,梅森亲眼目睹了他的伤疤不药而愈,褪去了龙的赤色鳞甲,一点点缩小,缓慢地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绿眼睛。

 

“Mase,”德克兰喃喃地念着梅森的名字,奇怪的是,在如此糟糕的境况下,他竟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你会来。我听见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我,然后声音越来越近……看吧,早就告诉过你,我总能听到的。”

 

“真好啊,你最终还是来找我了。”他搭在梅森腰间的双手蓦地收紧,就像抱住了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紧抓不放,“我好想你。”

 

梅森回抱着他,“跟我回家吧,Dec。”

 

“我也很想回去呀,”德克兰面露难色,颓然地说道,“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去,我想念我的家,想念你,但每次我试图踏入边境时,魔咒便会阻挡我前进的脚步,将我拒之门外。”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开咒语。”梅森想起精灵告诉他的话——永恒的爱将破除一切诅咒,“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何时何地,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爱你。”他说。

 

 

德克兰和梅森并肩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梅森惊奇地发现,来时走过的台阶已经全都消失了,他一面牵着德克兰的手,一面疑惑地挠着头,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念叨着什么。

 

德克兰见状,便逗他:“看来你得留下来跟我住山洞了。”

 

“也没什么不好,”梅森是怎么也找不着那石梯了,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反正有你陪着我嘛,虽然洞里常年黑漆麻乌的,但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问题。”

 

“不过我们显然还有别的选择。”德克兰趁机吻了下梅森的嘴角,接着昂首走到了山崖边上。

 

梅森站在旁边,乖乖地负责背起德克兰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后者则迎着太阳张开手臂,一眨眼,出现在梅森面前的又成了那头威风凛凛的巨龙。

 

“这可比我的小马要酷得多”他惊叹道。

 

德克兰像是邀功似的绕着山顶盘旋了几圈,最后稳稳地停在半空中,位置也卡得刚刚好,他用他的翅膀搭了道桥,因而梅森可以很容易地爬到他的背上来。

 

梅森花了些时间调整他的坐姿,随即两手一伸,搂住了德克兰的脖子,痛快地大笑起来:“我敢肯定我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骑过龙的人。”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德克兰的身体好像有片刻的僵硬。

 

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切尔西,因为德克兰答应了梅森要带他去完成一个约定——

 

十三岁的圣诞节,梅森和德克兰在那时已经偷偷约会了快一年。但兰帕德派来保护他的随从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梅森,他俩因为就是这个才总得躲躲藏藏,绞尽脑汁地制造在一起的机会。

 

“真想躲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把那些烦人的跟屁虫都甩掉。”梅森好不容易甩脱了其他人溜进偏厅的房间,这会儿正拧巴着脸,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德克兰见梅森的心情不爽,赶紧搂过他亲了亲,“你的意思是要跟我私奔吗?”

 

“对啊,私奔就私奔罢!连夜收拾东西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只有我俩,谁也不能来打扰。”

 

“你想逃去哪里呢?”德克兰记得他当时这样问梅森,结果非常不巧地被进来打扫房间的仆人打断了。

 

时隔四年,梅森才交出了他迟来的答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只是想,假如某天我要逃走,第一个要带上的就是你。至于去哪儿,怎么去,擅自逃走的后果,我都还没来得及想。”

 

“那就干脆不要想了,”德克兰说,“只要我们俩在一起,随便去哪里又如何呢?”

 

巨龙日行千里,于是他们仅用两天抵达希腊——梅森闭着眼选的航线。当他们掠过爱琴海时,德克兰刻意降低了飞行的高度,拖在身后的尾鳍在海面上激起波纹,然后他十分坏心眼地用那条尾巴舀水,溅了梅森一脸。

 

这世上没人知道天堂是否存在,所以他们最终停在了最接近天堂的米克诺斯岛。他们路过了海港上的五座风车磨坊,棉花蜜饯样的帕拉波尔蒂阿尼教堂,小威尼斯,天堂海滩……岛上只有纯粹的蓝与白,令这两个年轻人得以暂时忘却所有曾出现在生命里的灰暗色彩。

 

他们靠坐在沙滩上看完了日落和日出,梅森是熬不住的,最后他窝在德克兰的怀里直犯困。

 

“我们该回去了。”德克兰说。

 

“回哪儿?”

 

“切尔西。”

 

“你跟我一起回去?”

 

“我当然希望如此。”

 

“别担心,我们肯定能一起回家的。”梅森转过身来,抱紧了德克兰,执拗地说道:“切尔西的国王不能没有他的骑士,而Mase也不能没有Dec。”

 

“我不会再把你弄丢第二次。”

 

 

梅森在离开希腊的前一日给父亲兰帕德传了信,提早告知这位切尔西的国王,他将带着德克兰一同回国。而兰帕德给他的回复是:好,切尔西的子民将欢庆你们的归来。无比简短的一句话,他似乎有种绝对的自信,事情会依照他的预期发展。

 

而对于德克兰来说,更多的则是近乡情怯,回家的路上,沿途见到的蓝狮旗越多,他心里就愈是担忧,唯恐再一次被这个国家拒绝——想到这里,他习惯性地攥紧梅森的手,他是他的情绪稳定剂,他勇气的来源。其他人的欢呼或咒骂他都可以充耳不闻,但眼前这人说的做的一切,他都在乎。

 

因此,他不记得那天到底是怎样跨过那条他曾以为这辈子也无法逾越的边界;他不记得周围的人看向他的眼神是多么震惊;他只记得梅森站在路的尽头,微笑着,像个天使,朝他伸出了手臂,而那张他亲吻过千百次的嘴巴一开一合,说的是——

 

“欢迎回家。”我的爱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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